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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時候,和幾個對文字有興趣的朋友有交換筆記的習慣。每天隨手多愁善感、無病呻吟地記下一些小的句子,常常為了選一個適當的字,在腦子裡面不斷地琢磨。當在思路裡面數以千計的詞彙中萬中選一地找到那個對的感覺的時候,心裡面的滿足與喜悅,實在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在國外生活的這十幾年之間,使用的德語從零開始。當語言的功能降低為基本的求生工具,一切只求聽得懂、被聽懂的時候, 人所習慣的安全感與自信會被連根拔起。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理解外文中的口語、粗話、地區的諺語還有別人開玩笑的笑點。用德文講笑話的時候,朋友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笑;而當同事講一些小小相關語的詼諧的時候,透過解釋才能理解的風趣也變質了。我開始漸漸的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幽默感,或是在腦筋方面特別的笨拙。這些語言學校不會教的,高等德語與正字法以外的,從生活中共同的經驗所衍生出來的溝通系統,其實是人與人產生親近與認同感的根源。有的時候是同年代的人小時候所看過的影集,有的時候是當下正紅的廣告用詞。總之是外國人上補習班也補不來的生活記憶。
有一次我回到台灣的時候坐在捷運上,後面的一群人嘰嘰喳喳地談笑生活上的一些小事。我突然認知到,有一個用半隻耳朵聽,不用思考就可以理解的語言,對生活來說是多大的減壓。 德國的生活不像台灣這樣的便利,許多在台灣打一通電話就服務到府的雜事,德國人都親自動手。還記得有一次我到教授家上課的時候,看到身為柏林愛樂團員的老師,竟然親手在那裡敲敲打打組裝家俱。我自已學生時代的時候,當然更捨不得付上昂貴的工時來請人代勞。一開始定居德國的那些日子,牽電話線,戶口登記,申請銀行帳戶等這些基本的求生技能,因為語言的轉換變成巨大的任務,有時候也意外地釀成戲劇性的災難。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用德語與人爭吵的時候,心中竟然有一種驚喜。原來表達自己的不滿,需要具備某種程度以上的語言能力。
語言當然是可以後天來學習,很多人的第二外語也說得「像」母語一樣好。但是對我來說,外文在形容情感上,很難觸碰到一個語言的核心,去完整地闡述心中的意像。舉ㄧ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幸福」、「快樂」、「高興」這些詞彙,意思都相近,意涵卻有些微的不同。幸福這個字裡面,稍微甜滋滋的味道,常常跟家人或愛情有關,在我心中的畫面,大概就是媽媽穿著圍裙在廚房做飯的樣子。但是這種感覺,用英語的happy來形容就非常的無力,完全失去了它的甜度與親密感。再舉另外一個例子,我要如何翻譯「孝道」這樣的辭彙?我可以在字典中找到正確的對應,但我對這個字的外語沒有記憶,我沒有辦法真正確認這個字敘述了多少我所讀過的,經歷的家庭與文化、社會背景。要如何用翻譯的單字來詮釋一個哲學的概念?要如何用翻譯來解釋我們從小到大的對於「孝道」的記憶?反過來說,我可以從字典裡面知道,這個教堂屬於「本篤會」,或是「希臘正教」。但是這個翻譯的單字對我來說是空的,沒有整個宗教史的認識做支持,語言就只能淪落到筆劃的湊集,或是字母的排列組合。
 

對我這一代的人來說,中文便是理所當然的母語。每次過節回外婆家,外婆因為不會講「國語」,所以我們總是用台語來溝通。聽到自己嘴巴裡面說出來的破台語,總是有一股不知道怎麼形容的彆扭。我的外婆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外公的早逝讓她不得不擔起全家五個孩子的養育全責。我很難想像對外婆而言,在她中年的時候,台灣突然變成了外國,她的家鄉全面說起了外語。去上課的孩子們回來,因為在學校禁止講台語,漸漸地使用中文變得越來越頻繁,而台語電視節目與廣播的選擇也越來越少。當一個人表達自己的唯一媒介變成是一種次等文化的時候,等於是這個環境對個人價值的全面否定。而從小講台語,在外說中文的下一代,對於語言的選擇與表達,更是有許多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理糾結。


這幾年我嘗試著開始內省自己許多的情緒,為什麼在別人覺得「有那麼嚴重嗎」的情況下我會有很大的負面反應,覺得被侵犯、憤怒、很受傷。我理解到很多時候是當時的情況下意識地觸動到我所受過的傷害,或是沒有安全感的回憶。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到森林裡面騎腳踏車,騎到一半輪胎破了。在森林裡拖著腳踏車到最近的地鐵站後,發現掛在車籃裡的包包不知道什麼時候震掉了。包包裡面有著我的錢包手機及家裡鑰匙,我身無分文地牽著那個意氣消沉的腳踏車,慌了。把腳踏車先鎖在路邊的當下,我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再找回把它解開的鑰匙。我身上沒有半張證件,也沒有錢坐地鐵,沒有鑰匙開家門。能想得起來的德國電話號碼只有一組,隨便按了一戶門鈴請他好心借我電話。打了過去,朋友剛好不在家。後來我遇到路人的幫忙,打了我遺失的的手機號碼,接話的對方說了個地址,然後就關機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任何街名與號碼,跟路人借了三歐元搭上地鐵,呆呆地坐在人家門口前兩個小時等他回來,最後終於找回了失物。這個看起來像是快樂結局的故事,在事後我哭了將近兩個禮拜。我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傷心,但是每次一想到當時無依無助,我跟我的世界唯一的接連就是一組沒有人接的電話號碼的時候,我就必須嚎啕大哭一場。

兩個星期後我開竅了,讓我這麼難過的,不是錢包失而復得的故事。而是所有我的記憶中,曾經擁有的在瞬間失去的傷心,一切從頭開始的迷惘,陌生環境的恐懼,種種的回憶,這幾年來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在這個情境下被喚醒了。我突然理解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哭了,因為我知道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拿著單程機票提著二十公斤行李隻身來到德國報考音樂院的小女孩,不再是每天對著越洋電話掉眼淚的學生。我心裡面那個沒有安全感就會跳出來嚇人的鬼,似乎在這一堂課後,小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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